第二天中午去楚庭酒家吃(jie)饭(ke)。
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给我送了很多茶叶地奚叔叔,他看起来很年轻,最多三十出头,完全不像一个奔五的中年男人。他一见到我就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:“哎哟嘉嘉,好久没见到你了!长高了不少嘛。叔叔给你带的茶喝了没,感觉怎么样啊?”
我连忙点头:“喝过了,很好喝,谢谢叔叔。”
“叔叔那里茶多着呢,下次都给你带过来。”他说完,又去跟我爸聊天。“时间过得真快啊,一眨眼嘉嘉都已经长成大男孩了……唉。看见嘉嘉就想起我们家小鱼……”
我爸一愣,问:“怎么,小鱼还没找到?”
奚叔叔苦笑着摇摇头:“整个人蒸发了似的,上哪找去?说是见义勇为的时候摔进下水道被卷走了,这孩子也真是,干嘛多管闲事呢。我还好,我老婆现在一看到小米就哭,哭得那个伤心啊……”
我小声问我妈:“奚叔叔说的是他儿子?”
“对啊,你不记得了?奚叔叔家的双胞胎,跟你一个年纪的。”我妈说。“你小时候可喜欢跟那两个哥哥玩了。去年你奚善哥哥也是读了艺术,跟你考上了同一所美院,要不是人突然失踪了,现在说不准是你同班同学。”
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,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。奚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奚善奚良,善哥名字谐音“鳝”所以被称为“小鱼”,良哥谐音“粮”所以被称为“小米”,小时候我经常跟他们一起在大院里捞蝌蚪玩。
我爸赶紧劝奚叔叔:“吉人自有天相,没找到说不准也是好事,至少还是有个希望在的嘛。”
“对,对。算了,不说这些伤心事了,咱们聊聊别的。”奚叔叔摆摆手。“谢老二呢?今年咱们兄弟聚的时候总没见到他来。”
我爸在家里排行老大,奚叔叔说的“谢老二”就是我二叔,过去和奚叔叔也是战友,后来转了业。提到他,我爸妈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迟疑的神色,奚叔叔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“怎么了”,我爸咳了一声:“……进去了。”
“什么?进去了?!”奚叔叔此惊非同小可。“他平时看起来挺规矩的啊,难道有人给他穿小鞋?”
“那倒也不是,”我爸有些艰难地说。“他前几年犯了桩不小的事儿。最近反腐倡廉,说不留余地,不搞既往不咎,他不知怎么底子都被人掀了起来。”
“他到底弄了多大的事,连我们兄弟几个都捞不过来?”奚叔叔不敢置信。
我爸叹了口气,说:“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些什么,他一向有主意,很多事情都不肯跟我说,连他出事的事情都是另一个老战友告诉我的——据说是他不正当收入太多,前几年就一直在做茶叶这一块,炒普洱来洗钱。尾巴没收拾干净才被人抓到了把柄。”
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,一片空白,几乎无法思考。
叶清友曾经落寞地对我剖白过的话,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响在我脑海里。
“我家里经营的是白茶的生意。二零零四年的时候普洱茶开始被炒作,一直到二零零七年价格疯长,售出一饼几十乃至上百万的天价。”
“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普洱茶风靡市场,开始挤压其他茶品的生存空间,黄茶茶类以及其他小众茶品在此压迫中相继没落,我父亲经营的白茶茶厂也因此一度倒闭。”
“那时候我父亲便逼着我跪在祠堂前发誓,尽此一生,不会再碰普洱茶。”
为什么会是这样……
为什么真相偏偏会是这样……
我仿佛平白遭了一记晴天霹雳,魂魄震悚。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在这一刻立马聋掉,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刚才说过的话,或者是我刚才产生了什么幻觉做了可怕的噩梦,只要清醒过来就一切如常。
我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一下,红了一片,没醒。
我妈也许是发现我的脸色实在太难看,关切地问:“嘉嘉,你怎么啦?哪里不舒服?”
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摇了摇头,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:“没什么,可能是昨天赶路回来没休息好,头有点晕……我一会吃午饭能先回去睡午觉吗?”
我妈看了看聊得起劲的我爸和奚叔叔,点点头:“好,你赶紧多吃两口,吃饱了自己先回去。要不要我送你?”
我低头扒拉两口饭:“不用,我自己回去就好了。”
酒敬过三巡之后我跟桌上的长辈又挨个敬了一杯,道了声歉并说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,然后自己搭车回家。一进家门我就扑向那个存放茶叶的储物柜,打开柜门,馥郁茶香扑面而来。
我终于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上好的茶叶了。
刚才喝下去的酒全部一起涌上头,胀得我眼眶鼻腔一起发酸,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。
叶清友曾经说过觉得我身上有茶缘,我对茶的亲和力、对茶的感知力和自信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。但是我不曾想过我的茶缘原来还是一份孽缘,我所有引以为傲的幸最终都将反向为不幸的利刃加诸我身。当我知道这些茶的来历、知道他们背后是黑暗与别人的血泪,曾经喝下去的所有佳泉清茗都像啖肉饮血。
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。
我终于再一次认识到,我和叶清友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命运从来都不会公平,我们从出身开始就隔有天堑之远。他身无尘埃不染杂念,清高隽永,可以一意专注于自己的道路